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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憤之後,平靜過來,又使我記得一九六八年端午節前兩天,大清早,我帶?母親包裹的粽子拜訪丁老師,只見他已在屋內一邊抽煙一邊磨墨。我把粽子放下,問他吃過早餐沒有,他搖搖頭,表示剛起床,想磨些墨來畫畫。我就說讓我來磨墨,他先嘗嘗我家鄉新會的紅藍葉白肉粽。丁老師打開粽葉,一邊吃一邊說:「這些粽跟以往吃的鹼水粽、鹹肉粽和紅豆粽不同,想不到加了一片紅藍葉和一塊小小的肥豬肉,就可以這麼清香,很好吃。」
丁老師的話還未說完,我突然聽到兩下破裂的聲音。一看之下,嚇了一驚,原來是墨硯破了,剛才磨的墨汁全滲了出來。丁老師「哎呀」大叫一聲,前來細看。當時我很驚慌,不知怎辦,那個墨硯陪伴丁老師數十年,畫過無數作品,現在卻給我弄破了。丁老師拿起那個穿了一個大窿的墨硯,哈哈大笑說:「歷史文獻從沒記載過磨穿墨硯的事蹟,我應是歷史上的第一人。」他隨即把破了的墨硯拋進垃圾桶,我則把那些薄如蟬翼的碎片拾起來,然後拿毛巾來準備抹乾?上的墨汁。怎料丁老師立即阻止,說不要浪費了那些墨,叫我取紙筆來,讓他揮筆畫畫。他一直畫,畫到滲出來的墨用盡了,才停下來。當日,他畫了多張畫,題材全部與端午節有關,其中包括一幅《鍾馗》和一幅《龍舟競渡》。數十年來,每次憶起此事,我都為此事耿耿於懷,遺憾的是當日沒有拾回老師拋掉的墨硯,留為紀念。
一九六八年中秋節晚上,我在丁老師家?賞月兼賞畫。談藝談得正濃時,他突然從衣櫃?拿出一幅關良先生(1900-1986)的《戲鳳圖》給我欣賞。我登時歡喜若狂,由於我在學畫過程中,經常聽到丁老師講述他過去與畫家好友交往的事跡,特別是與關良、林風眠(1900-1991)、潘天壽(1897-1971)、徐悲鴻(1895-1953)等前輩一起共事,以及談畫的往事。丁老師一向對藝術非常熱愛和真誠,而且在鑽研繪畫方面也很執?,對於那些沽名釣譽、不學無術之徒,他毫不客氣加以痛罵;對於有創作有建樹的書畫家如近代的吳昌碩(1844-1927)、黃賓虹、于右任、潘天壽、關良、林風眠等,他經常讚許;至於前人如宋代的梁楷(生卒年不詳,約十三世紀初期)、明代的林良(約1426-1495)、徐渭(1521-1593)、明末清初的八大、石濤,以至西洋畫家如梵高(1853-1890)、莫奈(1840-1926)、馬蒂斯(1869-1954)等,他也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看完關先生這幅作品後,丁老師便問我的看法,於是我急不及待把愚見說出:「首先,我感到整幅畫的構思和筆墨都十分好,尤其是畫中的正德皇腳踏?鳳姐的絲巾不放,臉上還顯出一幅輕佻無賴的樣子;另一邊被戲弄的李鳳姐,一時不知所措,一臉嬲怒不悅;兩者神情各異,形態逼真。淡墨勾描,似斷非斷的線條;幾筆顯亮的顏色;人物一高一低的處理和構圖;加上左下角的落款,使畫面更為生色悅目,彷彿從無聲靜止的畫中,聽到和看到一齣精彩的表演正在進行中」。聽我說罷,丁老師一邊把畫捲好一邊交給我說:「良公和我的畫都沒有人欣賞,看你說得頭頭是道,又這麼喜歡他的作品,就當中秋節禮物送給你吧!」我連忙說:「不敢!不敢!不過,我踏破鐵鞋也找不到關先生的畫,不如你割愛讓給我,好嗎?」丁老師打趣地說:「我倆都這麼窮,你哪?有錢來買?所謂知音難覓,好畫難求,不要推來推去了,你好好收藏這幅畫吧!」丁老師還告訴我,此幅畫是抗日勝利後,他和關先生離開重慶到上海時互贈的紀念品。關先生送《戲鳳圖》給他,而丁老師就送了一幅《竹石圖》長軸給關先生。自從喜獲丁老師惠贈關老的墨寶後,我對他老人家的隆情厚意,四十餘年來都銘記於心,畢生難忘。
一九七九年三月初,關良、程十髮(1921-2007)、亞明(1924-2002)、宋文治(1919-1999)、呂蒙(1915-1996)、吳俊發(1927-)等著名畫家南下深圳開畫展及參觀。我應深圳美術館館長雷子源先生之邀前往拜訪,談藝期間,我把親自編印的《丁衍庸畫集》給他們欣賞;他們非常仔細的觀賞畫集內每一幅作品。
程先生說:「丁先生的詩書畫印都很有特色,渾然一體,特別是畫上的印章很有韻味,有秦?風味。如果他老人家仍在世,我一定托你求他刻一方印。」亞明、宋文治、呂蒙也盛讚他的筆墨高古簡練。關先生以純正的廣州話跟我說:「想不到老丁的人物畫畫得那麼奇特簡練。從前與他共事時,只見他整天對?八大、缶老(吳昌碩)的花鳥畫來臨摹。」長嘆一聲後又說:「和老丁分別三十多年了,我一直以為他在花鳥畫方面下功夫,想不到他的古今人物、山水都畫得那麼好。」他撫一撫頭又說:「賓翁(黃賓虹)很賞識他,曾在我面前讚他年紀輕輕便懂得欣賞和收藏書畫金石,將來一定有成就。」過了一會,他又感慨萬分地說:「過去我和他在上海及重慶共事時,他和潘老(潘天壽)、風眠(林風眠)、屺瞻(朱屺瞻1892-1996)、唐雲(1910-1993)、?老(王?簃1897-1988)、抱一(陳抱一1893-1945)及我都是很談得來的好朋友,經常聚在一起畫畫……。潘老一九七一年去世了,想不到老丁亦在兩個月前去世,真可惜!如果我們早幾個月來,又或者他長壽些,彼此可能有見面的機會。」
在見面期間,我把丁老師十九年前轉贈其作品《戲鳳圖》給我的事告知關老。他打趣地說:「真多謝老丁替我的畫找到年輕的知音人。這幅畫是一九四五年抗日勝利後在重慶畫的,我畫好之後掛在床頭,老丁當時和我是同房,日夜相對,他很喜歡這幅畫,曾對?它臨摹了兩、三次。後來我們在上海重逢,見他對該幅畫仍是念念不忘,於是送了給他。想不到他數十年來一直帶在身邊,而且還帶到香港。當時他也回贈了一幅《竹石圖》長畫給我。」我聽後連忙說:「丁老師早期的作品非常少見,有機會可否給我開眼界?」關老點頭微笑道:「當然可以啦!不過我要回家找一找。唉!『文革』期間,曾被紅衛兵抄家,我大部分作品都被燒毀,不知有沒有波及那幅畫。」
事隔一年,我往上海拜訪關老時,他一見到我就笑呵呵的說:「你看,老丁給我的畫找到了,可能這幅畫不是我的帝王將相,才子佳人吧,因而可以逃出生天。我也把它送給你保存。」我即時搖頭婉拒他老人家的好意。關老說:「你不要推卻了,老丁和我今世都不能重逢,我和妻兒商量過,大家一致同意送給你,使我們兩幅昔日的作品在三十五年後可以在香港重聚,這樣不是很有意義嗎?」盛情難卻,我只好連聲拜謝。
這兩位畫壇巨擘都先後去世了。數十年來,我每次再讀這兩幅畫時,都肅然起敬及引發無限的緬懷。
丁老師對中西藝術的研究鍥而不捨,一時又瘋狂投入花鳥草蟲的領域,一時瘋狂創作山水和人物,一時瘋狂走進油畫、書法及篆刻的領域。三、四十年代,他主要的創作是油畫,在創作之餘,並深入研究及臨摹中國畫。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,由於生活貧困,蝸居作畫,教務繁忙,油畫及中國畫的創作因此減少。丁老師其後曾對我說:「當時即使日畫十幅,也因曲高和寡而無人問津。」
近日在一個「懷念丁公」的座談會上,有同道告知,丁老師當年每次授課時都作畫十數幅,掛滿課堂,課後全部送給上課的學生,可是他們只取其中兩、三幅,其餘就像明代畫家徐渭的遭遇一樣:「山深熟石榴,向日便開口;深山少人收,顆顆明珠走。」可憐這位昔日在上海、杭州、四川、廣州名震畫壇的美院教授、省藝專校長和提倡藝術新思潮的倡導者,來到這個所謂華洋薈萃的香港,竟然一籌莫展,鬱鬱不得志。
丁老師對金石篆刻也下過相當苦功,不管是古?、商周秦漢金石甲骨,還是碑版磚瓦石刻,均有深入的研究。但由於丁老師一生醉心繪畫,早年刻印甚少,直到一九六零年初,生活開始安定下來,治印的興趣才恢復過來,經常因自己畫幅上的需要而刀不離手。他一向不以篆刻家自居,但他的篆刻藝術和他的書畫一樣,自由奔放,簡單精練,古樸稚拙和別開生面。
丁老師四、五十年代作品上的用印,多以他收藏的古?肖形印為主。據他透露,曾有著名篆刻家為他刻印,但可惜鈐在他的作品上,他感到似乎格格不入,於是從六十年代起,便潛心鑽研秦?漢印,同時並自行刻印。
一九六八年,他覓得一方「牛君」古?後,欣喜若狂,經常鈐在他的作品上。他為何如此心愛此?呢?皆因他說此?寓意深,印文取他甚為尊敬的畫家、八大的弟弟牛石慧的姓氏「牛」,加上簽名最末的「君」,一頭一尾組成「牛君」。(「君」是牛石慧把「牛石慧」三字緊綴在一起寫,看起來就像「生不拜君」的字樣。牛石慧這樣的題款方式,是寄意國破家亡之痛,同時寓意「一生不拜、不承認滿清政權的君主」)。
由於「牛君」這個古?屬於細印,不宜鈐在大畫上,因此丁老師要我買了十多方青田石給他刻大印。他首先刻了一方朱文「牛君」大印,跟?陸續刻了多方「牛君」、「牛君之?」及「丁虎」等印。不消三、四天,便把買回來的印石全部刻完,於是又叫我去買石。這個時期,他刻印的興致極濃,比畫畫還要狂熱,由早到晚,廢寢忘餐。
有一次,他把所有印石刻過清光後仍無倦意,但當時已是深夜,我勸他勿太操勞,翌日再刻,打算燒水給他浸腳後便告辭。怎料他站起來對我說:「現在往荃灣的巴士都停駛了,不如在這?過夜,明天吃過早餐後直接從這?去上班。」說罷,意猶未盡地再拿起刻刀。我說:「所有印石都用完,怎麼辦?」他即找來一把小鋸子並說:「那些印石六、七吋長,只刻一個印很浪費,不如把它們鋸開成三方塊,這樣不是更合化算嗎?」於是我立刻照辦,把石印一開成三。可是說來容易,要鋸開、要磨平,都要花相當功夫,相當時間。待我弄好一塊平滑時,他便急不及待的動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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