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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三年四月,丁老師來電叫我到他住處對面的「仁利潮州飯店」吃午飯。坐下後,他高興地告訴我,年中會到法國巴黎開畫展。為了籌備旅費及展品的裝裱費,他近日畫了一批畫,希望我代他拿去賣。我欣然答應,並向他道賀及預祝他巴黎畫展成功。午飯後返回他家?,他從衣櫃?拿出一百幅近作放在?面,逐一讓我觀賞。這批新出爐的作品,全部都是用羅紋紙畫的兩尺條幅,包括花鳥、山水及人物,題材多樣,筆精墨妙,每幅定價三十元。我曾提議價錢可以高一些,因為這是他的藝術心血結晶品;但他搖頭拒絕說:「這些畫沒有裱工,又是我第一次賣畫,由低做起比較好,這個價錢可以了。」觀賞完畢之後,我正想把全部墨寶捲好放進公事包時,丁老師從口袋?掏出一份舊學生和好朋友的住址及電話號碼名單給我,叫我聯絡他們告知巴黎畫展及籌募旅費一事,希望得到幫忙。
匆匆告別之後,我便展開賣畫的任務。起初我信心十足,以為這麼好的畫,價錢又平,人人都付得起,一定有人欣賞。萬料不到,奔波了個多月,每天除了打電話之外,又不時登門造訪,費盡唇舌,馬不停蹄地希望不負所託,卻只有鄭祖蔭先生選購了兩幅;其餘名單上的人,不是左閃右避,便是托詞推搪。不過,最令人心痛的是,竟然有人對我說:「丁老師有求必應,為何要我用錢來買呢?」在這情況下,我只好另想辦法,硬?頭皮向自己的朋友推介,好不容易才賣出七幅。剩下來的如何處置呢?如果和盤托出告知丁老師實情,不但令他難過,又解決不了旅費的問題,所以決定自己把賣不去的畫全部買下來。之後,把賣畫款項交給丁老師時,只告知他那批作品已售罄,箇中真相則隻字不提。他非常高興,立刻請我到「鹿鳴春」吃晚飯慶祝。
事隔兩星期,丁老師又交來一百幅作品給我,並笑容滿面的說:「既然我的畫那麼受歡迎,請你再幫多一次忙。」我接過丁老師那批畫,雖然不足兩斤重,但心情卻異常沉重,有如千斤重擔壓下來。經過上次一役,我已體會到人情冷暖,世態炎涼;再加上我當時入世未深,又不是一個交遊廣闊,長袖善舞的人,實在難以應付。但是師命難違,只好硬?頭皮再去找其他同學和同事,以及向畫廊推薦。幾經辛苦,我只賣了三幅畫。雖然辰衝書店願意寄賣十幅;但三周過後,亦只是售出一幅。
丁老師遠赴法國在即,為了讓他多些錢旁身,惟有決定再把餘下的畫全數買下來。但上次買畫已把我的積蓄耗盡了,只好向公司預借薪金應急,才能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。
一九七三年九月,丁老師赴法畫展回港後,來電邀請我去普慶戲院一起看電影。我放下電話後,滿腹狐疑。丁老師一直只對藝術狂熱,對政治向來冷感,不談政治,不問世事,為何忽然想去普慶戲院看電影?因為那時期的普慶戲院,年年月月放映的,不是文革時的八部樣板戲,就是關於階級鬥爭的電影。
直至我在戲院與老師碰面買票後,才知道當天放映的不是樣板戲或有政治色彩的電影,而是一齣名叫《出土文物》的電影。這齣電影拍得十分好,除了深入淺出介紹古代文物如長信宮燈、雜技樂俑、說書人外,還以大篇幅介紹於一九七二年在湖南長沙出土,馬王堆一號墓發掘的情況,展現很多西漢珍貴的文物,包括陶器、木器、漆器、木俑,還有竹簡、木簡、帛書、帛畫等。
丁老師除了喜歡那些出土的陶器及漆器之外,尤其對竹簡、木簡上的書法及那幅帛畫的構思和畫法感興趣。他除了聚精會神欣賞電影上介紹竹簡、木簡上的書法外,還一邊看,一邊用手在大腿上照?竹簡、木簡上的畫法來書寫;看到帛畫上的人物時,他又邊看邊以手當筆在大腿上臨摹描繪。看完電影後,他馬上回家憑記憶,摹寫那些竹簡上的書法及帛畫上的人物、走獸。
及後,我發現丁老師的簽名自此之後,改變了不少,尤其明顯的是丁老師的「庸」字最後一筆,他書寫時比以前拉長了,拉到最長時,臨收筆前頓一頓,猶如竹簡上的書法那樣奔放、果斷。與此同時,他的繪畫筆墨也比以往老練、古拙,展現出一份極具個人特色的繪畫風格。
為了答謝丁老師請我看《出土文物》,兩星期後,我約他到尖沙咀的新星戲院看一齣西部牛仔片《?漢復仇記》。我問他有沒有興趣時,他笑?答:「只要有知識性、學術性及戲劇性的電影都是好的,都可以讓人透過電影,看到人間悲歡離合及大自然萬物變化的畫面,皆可成為作畫的素材。」
入場前,我買了一包爆谷給丁老師吃。他一邊看電影,一邊吃得津津有味,儼如小孩子一樣。他十分投入劇情,每看到戲中主角查理士布朗臣與壞人獨眼龍搏鬥時,就顯得很緊張;壞人得志,他很憤怒;主角被捉、受刑被打時,他就表現得很擔心;最後獨眼龍被殺,主角得以復仇,他即高興稱快;甚至在落幕時,他站起來拍手稱好,一派童真。
我送他回家途中,他還興致勃勃地盛讚這齣牛仔片精彩,劇情刺激,景色迷人。他特別稱讚其中一幕:夕陽西垂,紅霞蓋天,數以千計的馬匹在黃土上奔馳,激起漫天塵土,眼前景色若隱若現。他說,此情此景就如一幅美麗的油畫。回家後,丁老師立刻叫我磨墨,並拿畫紙出來,戲寫了一幅以美國西部牛仔為題材的畫送給我。沒料到這幅畫,除了線條流暢外,丁老師更將戲中的主角查理士布朗臣的樣?,畫得維妙維肖,神情逼真。
丁老師當真身體力行,將電影化成他作畫的題材,一個畫家的學養,實非一日之功。
丁老師一九六八年前的作品以花鳥為主,間中也畫少量人物、山水,並以水墨為主。從一九六九年起,在進行水墨創作之餘,有少部分作品開始用色,但顏色種類不多,只有大紅、赭石、硃?、花青及藤黃五種。這時期的人物和山水畫,比花鳥畫多。一九七零年初,我買來石綠(圖86及96)、石青(圖184)及洋紅(圖163)給他試用。之後,這三種顏色與他常用的顏色,逐漸出現在他的作品上。
丁老師曾對我說:「用墨難,用色更難,因為用墨畫畫只有濃淡、深淺之分,如墨法用得不適當,只會是平淡無奇;但用色用得不好,則有惡濁妖艷之氣,令人讀後感到難受。」丁老師用色,有他獨到之處,他一向不用白粉,喜用原色和常用明暗、冷暖對比,有時還把忌配的顏色湊合在一起,互相輝映,使它在不調和中取得統一,在色墨之中突出主題。
丁老師的花鳥蟲魚,題材廣泛,喜歡描寫蘭竹、奇石、荷花、玉蘭、芭蕉、芙蓉、水仙等。由於他愛吃海鮮,經常把魚、蝦、蟹、蛙作為創作題材,特別是他那膾炙人口的青蛙,筆簡有神,加上眼圈大大,看上去有點像他本人。他筆下的鴛鴦、翠鳥、白鷺、八哥等都顯得高傲孤獨、冷眼旁觀及有?憤世嫉俗的神態。丁老師的作品雖寥寥數筆,看似漫不經心,然而,筆雖簡但意極深,在草草幾筆?,便把筆下形象表現得生動自然、傳神悅目,達到了高度的完美。
丁老師的人物畫,畫外有畫,畫外有情,題材廣泛。從歷史人物、文學詩詞、戲劇曲藝、儒道佛學、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、忠邪奸惡、妖魔鬼怪、販夫走卒、故友親朋,甚至少女兒童,以及美國西部牛仔和馬戲團小丑等,都畫來別樹一格,形神奇特。他畫好人時,會歌功頌德或風趣幽默一番;畫壞人則口誅筆伐,警惡懲奸。他最愛畫鍾馗,皆因他感到當時惡人當道、小人橫行,奸淫邪盜、偷呃拐騙之徒多如牛毛,所以畫多些鍾馗出來,消滅那些妖魔鬼怪,好讓天下太平,使普羅大眾能過些好日子。這正是丁老師的一片童心,也是他以畫來表達他的思維和抒發他的抑鬱,及對他的遭遇發出憤憤不平、嘻笑怒罵的心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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