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 生 情 緣 話 當 年 ── 懷念丁衍庸老師(1902-1978)


在丁衍庸老師逝世三十周年之際,香港藝術館舉辦了一個規模頗大的《跨越東西˙遊戲古今 ── 丁衍庸的藝術時空》展覽。展品二百餘件,包括油畫、水彩、中國畫、書法及篆刻,琳瑯滿目,美不勝收。
每次踏足這個翹盼已久的展覽會場時,我都被丁老師那高超不凡的畫藝深深的吸引?。在敬佩和讚嘆之餘,更不斷勾起我一幕幕的回憶和無限的緬懷,彷彿與丁老師再次聚在一起。

丁老師在人生和藝術的道路上,都是極之坎坷和荊棘滿途的。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前幾天,丁老師安排繼室胡賽璧(1913-1953)和幾個女兒帶同一批古董字畫從廣州乘船返家鄉茂名暫住。其後,丁老師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三日隻身來港打天下,他希望一切安頓妥當及找到工作後,便接家人來港共聚天倫。始料不及的是,來港不足一個月,中港兩地突然宣佈封關,所有內地居民不准進入香港境內。丁老師聽到後,萬分焦急,非常難過。他做夢也沒想過,與妻女在廣州碼頭依依惜別後,竟成永別。

丁老師出身富裕之家,在茂名謝雞鎮茂坡村有田地,還有房產收租。他滿以為家人回鄉,總比跟隨他到人海茫茫、無依無靠的香港好。沒料到在解放初期的「土改運動」中,丁家慘被定為「黑五類」(地主,富農,反革命分子,壞分子,右派分子)中的地主,而丁老師亦被廣東省藝專打成右派,因此家人難逃清算及批鬥的厄運。

丁老師告訴我,他把一批八大山人(1626-1705)、石濤(1641-1707)等名家作品交其妻帶回家鄉保存,自己只帶了一部分心愛的名?和百多方秦?漢印來港,身上的錢,連租一個床位也不夠。後來幸得青山寺一位出家人的幫助,在青山一所庵堂棲身。

一九五三年中,丁老師先後收到兩個噩耗:第一個是母親、妻子及三女小茜相繼去世;第二個是,當日他交托其妻子帶回茂名那批名家字畫,在「土改」批鬥期間幾乎全部被人掠奪或充公,只有兩幅八大山人的作品因收藏隱蔽而倖免一劫。丁老師獲悉後,有如晴天霹靂,痛心不已。
丁老師來港後,改名「丁鴻」,取其「鴻雁南來」之意。其後,再把以往在畫上原用的名字「丁衍鏞」(圖1-3)改為「丁衍庸」,把「鏞」字的「金」字旁除去,以示自己來港之後一貧如洗,無財無勢。
此外,極少人知道的是,丁老師為了不想家人因與他仍有來往而受到迫害,每次?錢和寄奶粉、糖、食油及布匹等物資回去接濟她們時,?款人都用化名「丁儉君」,或用其妻子胡賽璧居港的堂妹「胡賽撿」的名字來避人耳目。

丁老師居港後,雖然可做回老本行,但卻不是藝專校長或美術學院教授,而只是德明、香江、諸聖堂等中學的美術課老師。為了方便上課,丁老師由青山的庵堂,搬往德明中學教職員宿舍居住。
一九五六年,丁老師應當時新亞書院錢穆校長(1895-1990)之邀請,與陳士文先生(1907-1984)合作籌辦一個藝術專修科。不久新亞書院藝術系正式成立,丁老師才搬到學校附近的北帝街一幢舊樓的小房間。至六十年代初,因該處樓房重建,又遷往尖沙咀。丁老師雖然是新亞書院藝術專修科的創辦人之一,但是後來新亞書院於一九六三年正名為香港中文大學後,「因為大學人事編制所限」,丁老師仍只獲得兼任教師之職。然而,以他的資歷,竟然一直未能轉職為全職教授,對此安排,實在令人費解。其時,丁老師的生活雖然比初來港時略有改善,但授課及創作之餘,一切生活起居都要親力親為。

我和丁老師的師生緣,始自一九六三年底。當時我因參觀一個美術展覽會,在芸芸展品中,見到一幅《荷花翠鳥》(圖21)非常特別,畫上的荷葉闊墨大筆,右邊兩根荷枝由上而下,一長一短,流暢有力;左邊一個探出水面的花蕾,含苞待放;一隻寥寥幾筆、形態生動的翠鳥站在呈卷狀的新枝嫩葉上,虎視眈眈向下望?水裡的魚兒。全幅畫主次分明,疏密、高低、虛實恰到好處,筆墨的變化達至神完氣足,氣勢不凡,一派大家作品風範。

我自少已喜歡畫畫,但一直找不到一位自己心儀的老師。自從拜讀了丁老師那幅《荷花翠鳥》之後,便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他的門下學藝。為了找尋丁老師,我曾多次向展覽主辦單位查詢丁老師的住址及電話,但得到的答覆都是「不知道」。之後繼續四處打聽,但尋尋覓覓了幾個月,仍茫無頭緒。
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,一九六四年三月初,我的歷史老師陳劍生先生和我閒聊時,居然談起丁老師和他的畫。於是我連忙問陳老師:「你認識丁衍庸先生嗎?」他答道:「何止認識,我們還是好朋友。他和我昔日曾在『廣東體育專門學校』共事。」陳老師還稱讚丁老師人很聰明,藝術天份高,名滿華夏,甚得于老(于右任1879-1964)、黃賓虹(1864-1955)、蔡元培(1868-1940)、伯公(陳濟棠,字伯南,前國民黨一級上將1890-1955)等人的賞識。

陳老師繼續說,陳濟棠夫人莫五姑(原名莫漱英,後改名莫秀英,茂名人1900-1947)更穿針引線,玉成她的侄女莫素文(1912-1939)和丁老師結成夫婦。他倆郎才女貌,天生一對,一時在畫壇傳為佳話。但可惜的是,丁老師命途多舛,首先元配莫素文早逝(丁老師的畫室命名為「思文堂」,是思念其妻莫素文之意),而繼室胡賽璧後亦不幸在家鄉被鬥死,五個女兒(露茜、蘭茜、勵寧、勵嘉、勵貞)又不在身邊,再加上在港懷才不遇,生活困苦,?實造物弄人。

得到陳老師告知丁老師的住址後,我於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二日植樹節那天早上,便登門拜訪這位我傾慕多時的大畫家。丁老師當時住在尖沙咀加連威老道「沙龍攝影」四樓沖晒工場的一個小房間。爬上四樓後,我看到大門和屋?的房門都打開了,一個個子不高、身形略帶肥胖、戴?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鏡、雙目有神、一副忠厚老實人模樣的人,獨個兒坐?畫油畫,我進門後便站在他背後靜靜地看他作畫。

丁老師煙不離手,一邊畫畫,一邊問我:「你想跟我學畫?你見過我的畫沒有?」我即答:「有。」他又問:「在哪??」我說:「去年在聖約翰副堂的展覽會拜讀過你的《荷花翠鳥》。」丁老師跟?站起來,再問:「你的觀感如何?」於是我連忙把觀後的感覺和淺見告訴了他。他聽後頓時哈哈大笑道:「很多鬍鬚已白,甚至入了棺材的人都看不懂我的畫,想不到你年紀輕輕,竟然說來頭頭是道。」他繼續問:「那麼,你有沒有跟老師學畫?」我即答:「沒有,沒有,平日我只喜歡看畫展和讀畫書。」接?他微笑地說:「那好!我今天就收你為徒,以後好好站在我這棵梧桐樹上吧!」我即上前再三拜謝。可是,對丁老師所說「好好站在我這棵梧桐樹上」那句話的含意,一時難以明白,於是忍不住向他請教。可是他只是說:「你慢慢就知。」那天拜師後告別時,丁老師還對我說,不限我哪一天上課和每月上課的次數,並且囑咐我有時間可以隨時到他家?看他畫畫。

丁老師當時租住的房間,既是住所又是畫室,樓房陳舊,地板破落,面積只有一百呎左右,房外有一小陽台。房內堆放了一張可摺合的桌子(既是畫桌,又是飯桌)和幾張圓?,以及一座陳舊的電風扇、畫架、畫具及雜物。兩邊靠牆擺放了五座書架,除了堆滿參考書和畫冊外,還有他心愛的古玩瓷器;頂部放滿石雕、雜物和未乾的油畫。書架對面有一個高高的衣櫃,但櫃內擺放的卻不是衣服,而是堆滿他收藏的部分書畫(比較名貴及重要的藏品則放在銀行的保險箱),日常穿?的衣服則掛在房門後。衣櫃旁邊掛了一幅牛石慧(1625-1672)的木板水印《芭蕉八哥》,畫下放置了一張日間是坐椅,夜間是睡床的兩用梳化床。房間有一道窗,窗前擺放?一張小書桌。整個房間密密麻麻擠滿各樣家具雜物,剩下來活動的空間非常有限,丁老師就是在這個蝸居創作了不少佳作,和度過他寂寞孤獨的日子。

由於我上班的地方,距離丁老師的住處不遠,走路不需十分鐘便到,因此,每當丁老師有事要我辦,我都隨傳隨到,為他效勞。最值得高興的是,星期日不用上班,我可以整天待在丁老師家?,一邊聽他談藝,一邊看他畫畫,一邊上課。到黃昏時分,我去街市買菜,內子負責做晚飯,風雨不改,其樂融融。可是,這樣的愉快日子只維持了四、五年;因為「沙龍攝影」結業後,丁老師搬到尖沙咀加拿芬道香檳大廈,那?的業主不准舉炊而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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